为什么是“不该有的纪念”？因为他本不该走的那么早。

他比我小。他走了好多年了，而我现在还活着。

“小朋友”的外号是我给他起的。他大名叫许孙瑜，一个很独特的名字。我曾经评价他说他把孙权周瑜的光辉都往自己身上摞，可长得一点没有帝王将相的风度。他瘦瘦小小的，根本不像一个高中生，我说他简直就是幼儿园的小朋友。

记得是在一次晚饭后的散步时我叫他小朋友的。我们都住校，晚饭后我们俩总要在南师附中校园里走一走。至今我都记得他独特的姿势：他脸上总是微微笑着和我说话，总是用左手按在胃子的部位。他的胃有病。年纪轻轻的，就有胃病。开始我叫他“病西施”，后来发觉还是“小朋友”比较传神。果然，这个外号就这样叫开了。一直叫到马坝——到现在。

他是在我们出发前一天才被通知到马坝的。本来，下乡插队的名单里没有他。虽然他和我还有许多热血沸腾的同学都在“放弃高考下乡插队干革命”的热潮里报了名，但开初他和我都没有得到“党的批准”。但我后来被批准跟随“南京市放弃高考七十二贤人”去插队，而他仍然没被批准。但我们要出发的前一天，班主任找到我，说小朋友被批准了，要我立刻到他家去通知他。于是我就去通知他了。

我们就这样到了盱眙县马坝公社。那是在一九六四年的九月。我们都被分配在交通大队，但他在大队最西头的茶庵，我在最东头的赵庄，相隔总有七、八里吧，我们见面的机会很少了。即使见面，也决没有饭后悠闲散步的机会和兴致了。

那天，我不期然在马坝车站碰见了他。但他是十分痛苦地躺着的，他在不停地呻吟。和他一个“革命之家”的赵宗凯说，马上要送他到县医院看病去。

我以为，是他的胃病犯了。也许这一次犯的比较重了——我想，到“大医院”治疗就会好的。

但我没想到小朋友竟然精神失常了！

我是过了好长时间才知道小朋友精神失常的。我已记不清是谁告诉我这个消息的，说是腹膜炎太痛苦了，痛苦得让小朋友发疯了。

腹膜炎？我是头一次听说这个病。它能叫一个人精神失常？……小朋友会成为疯子？或许是误传？但人家告诉我，是真的。

之后的好几年时间里，我都没见过他。说是在南京养病。

又不知过了多少时间，在一个寒冷的天气里，小朋友突然来赵庄找我来了！

那时，“革命之家”已经解体。为了和也来到马坝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”的母亲、弟弟有一个安身之地，我们“起”了三间草屋。那天，我和老二、老三正在冻手冻脚地泥墙，我看见一个人远远地走来了。

“你们在泥墙呀？”他说。我这才惊异地发现是他。他脸上是我非常熟悉的笑容，左手仍然轻按在胃部。

“你，你，你来了？”由于大出意外，我很有些张皇。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一个“疯子”。

他只是嘻嘻的笑。

我暗地松了一口气，开玩笑说：“怎么，来帮我泥墙呀？”

他还是笑，而且笑着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：“就怪你，要不是你，我会成这个样子吗？”

我没听懂。

他不笑了。声音里有了几分凌厉：“就是你叫我下乡来的！你非要叫我到马坝来的！”

我楞住了。

他却又笑了起来，边笑边说，口气却是那样的决绝：“你把我害得好惨！都是你把我害的！”不待我急赤白脸的解释，他却已经转身而去。依然是左手按在胃部，只是把头笑得一点一点的。

我已经说不出一句话，唯有死死的盯着他的背影，头脑里一片空白。

他的笑声让我感到比冰冷的稀泥还要彻骨的冰冷。他那单薄瘦小的背影，让我至今一想起来就感到无比的凄凉。

现在，还活着的我写下这篇不该有的纪念，很想跟他说：“小朋友，你就怪我吧。不然，你能怪谁呢？”

姚晓刚 2009年9月15日下乡插队45周年祭前夕